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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百味】忧伤的河流(小说)

日期:2022-4-16(原创文章,禁止转载)

1

在幸福小区门口,有一溜早点小吃摊。小区里的绝大多数人都在这里解决早餐,崔守业也不能例外。进城的第一天早晨,他独自下楼吃饭,他跟领导干部视察似的,把所有小吃摊从东到西检阅一遍。所到之处,摊主都热情打招呼。老爷子,吃点什么?老先生,快坐下;老人家,刚出锅的油条,来两根……搞得他应接不暇。他一路点着头,一路哼哼哈哈回应着,就是没有停下来,一直往前溜达。他在老家黄泥湾小学当校长时就有这个习惯,每天上课了,只要他没课,他就在走廊上溜达,一个教室一个教室看过去。一遍之后,哪个班级秩序好,哪个班级卫生好,哪个班级老师教得认真,哪个班级学生学得扎实,他一目了然,烂熟于胸。和他合作过一段时间的老师都说,别和老头玩猫腻,他那双眼睛经过太上老君的炼丹炉,是火眼金睛。

崔守业终于在一个摊位前坐了下来。摊主是一位年逾五旬的小老太太,看起来非常干练麻利。她用一块花毛巾包着头,看不见一丝散乱的头发;白围裙虽然旧了,但洗得干净,没有油腻,遮住了身体正面的绝大部分;一张白净的脸,温和,端庄,安详地站在那里,从容地和面,包馅饼,烙馅饼。她的摊位前,有一个废纸篓,客人擦过嘴的餐巾纸,用过的一次性碗筷,都被她拣在篓里,所以她的摊位地面和几张餐桌都整洁清爽,并不像其他摊位那样一片狼籍。说来也怪,二十多个摊位,就她没有主动挽留崔守业。

大哥,来了,我这里只有馅饼,要吗?女人微笑着问。

先来一个。崔守业说。

一个馅饼切成四瓣,整齐地摆在一个瓷盘里,放到崔守业面前。女人又抽出一双一次性竹筷,递到他手里。要稀的吗?旁边有卖豆浆、稀饭、糊辣汤的,我帮你要一个?女人关切地问。

谢谢,来碗稀饭吧。崔守业说。

好的,女人答应着,朝旁边喊一声,给客人盛碗稀饭。

馅饼是粉条豆腐肉末馅的,拌有姜末葱花,口感鲜美,外焦里嫩,酥脆爽口。崔守业三下五去二吃完了,喝着稀饭,感觉意犹未尽。他不自觉地舔舔嘴唇,赞许地朝女人点点头。大妹子,再来一个。他吆喝一声。

崔守业估计馅饼至少三元钱一个。他掏出十元钱,让女人收钱。女人找了他五元,又递给邻居一元稀饭钱。这样算来,馅饼才两元钱一个,真是划算。他又快速地瞥女人一眼,碰见女人恬静的目光,他慌乱地低了头,躲开了。他撕张纸擦擦嘴,把纸巾扔到废纸篓里,转身走了。

大哥,慢走。女人热情的欢送声从背后传来。

此后的日子,崔守业的早餐就在这个女人这里定了点。慢慢和女人熟悉了,他也知道了,女人叫做黄秋云,也是幸福小区的业主。

每天早晨,到黄秋云这里吃馅饼,成了崔守业雷打不动的功课。黄秋云做的馅饼,他越吃越香。每天早晨一睁眼,总有两只圆圆的黄晶晶的馅饼仿佛两只硕大而明亮的圆溜溜的眼睛,调皮地在他面前晃。有天早晨,崔守业再去吃馅饼的时候,黄秋云却改换了品种,做了武汉豆皮。崔守业楞怔了一下,很快反应过来,立即要了一份豆皮。豆皮里有碎肉末,青豆,豆腐干,青红椒丁,内容依然丰富,吃起来口感也非常棒。

后来,崔守业发现,黄秋云隔个一周半周,总会换花样。一般的早餐点总是有保留项目,炸油条就炸油条,蒸包子就蒸包子。黄秋云却换来换去的,馅饼、豆皮、生煎包、菜盒、煎饼,没有她不做的。当然,只要是她做的早点,味道没有不可口的,而且质量上乘,价格公道。崔守业也习惯了黄秋云的变化,她卖什么,他就吃什么,正好可以经常变换口味。开始的时候,崔守业死活想不明白黄秋云变换的道理,这样变来变去,对于她来说,也是很麻烦的。每种食物配料、加工方法和工具都不尽相同,她这样做,不是刻意和自己过不去吗?再说,哪个顾客都有自己的偏好,你变来变去的,怎么吸引老顾客呢?

崔守业稍微把眼光放远一些,往旁边的摊位留神看了看,终于看出了端倪。在黄秋云摊位的左侧,有一个摊位,比黄秋云的摊位大了好几倍。经营这个摊位的,是三个四十岁左右的壮年女人。她们的摊位上,三口平底煎锅呈一字型摆开,锅里食物五花八门,应有尽有。这么说吧,只要是黄秋云卖过的品种,她们的锅里都会出现。也可以这么理解,只要黄秋云开发出一个新品种,她们就立即跟进,上这个品种。她们卖的食物品种实在太丰富了,就挤了黄秋云的生意。

崔守业还有一个发现,就是那三个女人还卖豆浆、稀饭和糊辣汤。顾客们往往图省事,干的稀的懒得分开来要,只在一个摊位上吃就得了。反正食物看起来都大同小异。吃一顿早餐,东家要份饼,西家要份汤,不够麻烦的。这样以来,这三个女人的大摊位基本呈垄断之势,生意火得不得了。只有她们卖缺货了,顾客等不及,才会有人光临黄秋云的小摊。这就好比三个女人吃大餐,黄秋云只能吃她们嘴角掉下来的一星半点的残渣。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?崔守业愤愤不平起来。

你最好也准备点稀的,这样才能留住顾客。趁黄秋云闲了,崔守业赶紧对她说。

唉,我也想过,可我只有一双手,忙不过来。黄秋云轻轻地叹息一声。

你家里没人给你打打下手吗?崔守业问。

没有呢。黄秋云白净的脸上飘过两朵淡淡的红云。

怎么不请个人帮忙?

这小生意,哪里请得起?

崔守业不便深问,忽然有些心疼起来。一个女人家,在夹缝里求生存,真是不容易啊。一个念头突然在脑海里冒出来,自己反正也是闲着,何不帮帮黄秋云呢?这个念头一经冒出来之后,怎么也忘记不了啦,一直就悬在崔守业的心间。他迅速思谋着帮助黄秋云的具体行动,觉得切实可行。他别的干不了,帮她端端盘子、收拾桌子总可以吧?或者,做点稀的,让她搭配着买,不也强一些吗?

2

崔守业说干就干。他去超市买菜的时候,买回了十斤黄豆,又买了四个八磅的暖瓶,五提纸杯,两包吸管,三斤白糖。回到家里,他舀出两碗黄豆,大约有三斤吧,挑拣了半天,把砂子和霉烂的豆子扔了,把好豆子一古脑儿地泡上了。

晚上,女儿发现了水桶里泡着的黄豆,惊讶地问,爸,您泡那么多黄豆干什么?

崔守业从卧室里伸出头来,诡秘地一笑,又缩了回去。我得早些睡,明天要早起磨豆浆呢。他笑嘻嘻地说。

您磨那么多豆浆,怎么喝得完啊?女儿不解地追问。

你放心,没有你们的份儿。崔守业说着,关了卧室的灯。

凌晨,黄秋云刚出摊,就看见崔守业掂着四个暖瓶和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,趔趔趄趄地朝她的摊位走过来。

大哥,今天怎么这么早啊?我的饼还没有烙好呢。崔守业走近了,黄秋云招呼道。

不急,不急,今天还不饿。崔守业说着,把东西往摊位旁放下,坐下喘口气。

掂这么多东西,到哪里去啊?黄秋云好奇地问。

我磨了几瓶豆浆,你搭着卖了吧。崔守业喜眉笑眼地说。

什么?黄秋云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。她放下手中的活计,疾步走过来,弯腰拔掉一个瓶塞,一股热气蒸腾而出,浓郁的豆浆的甜腥味在空中飘散开来。她的眼睛好象被水汽打湿了,有些迷朦。她揉了揉眼睛,低声说,大哥,你这是图什么啊?

崔守业嘿嘿笑了,说,只要你别嫌弃我手脚笨,每天早晨我来给你帮忙。说着,崔守业从一个塑料袋里摸出一个花布围裙,拦腰系好,挽起衣袖,开始忙活。他把装豆浆的暖瓶、纸杯、吸管和白糖都一一摆好,把餐桌四周的凳子都挪整齐,开始和黄秋云一起,等待顾客光临。

这天早晨,黄秋云把所有的馅饼都卖完了。最后还剩下一团面,可惜没馅了。她把面团在装馅的盆里蘸了蘸,好歹让面团里进些味道,把这个面团捏得飞薄,放进锅里烙。饼熟了,她双手递给崔守业,羞赧地说,对不起了,大哥。

崔守业倒了两杯豆浆,放上糖,递给黄秋云一杯,自己喝一杯。黄秋云喝了一口,开玩笑说,大哥真实在,豆浆打这么稠啊。

崔守业真诚地说,水兑多了,喝着没味道。

这天不到九点,黄秋云就收摊了,平时她总是守到十点以后,也没有完全卖完过。摊上剩下什么,家里中午就吃什么,早吃够了。今天多亏了崔大哥帮忙,让她的生意终于顺了一把。

大哥,这是五十元钱,拿着吧。黄秋云把钱放在崔守业面前的桌子上。

你干什么啊,我不要。崔守业正坐着喝豆浆,吃面饼,慌忙站起来推辞。

大哥,你这样就不对了,你这样做,我们今后就没法合作了。

我是闲得慌,跑来玩的,你真的别这样。

无论如何,你的豆浆钱你该收下吧。

那好吧,我只收回成本。

那不行。豆浆是按一元钱一杯卖的,你卖了多少杯,就收多少钱。我记着呢,今天卖了四十八杯,这个钱你必须收下。

两人争执了一会儿,相持不下。最后,黄秋云泪花儿涌了出来。大哥,你别难为我好吗?黄秋云哽咽地说。

崔守业怏怏地说,那好吧,我收三十元,有本有利了。你再给我多了,就是看不起我,就是打我的脸。

当天回家以后,崔守业默默地算了一笔帐。除了成本,他净赚二十元。他有吃有喝的,又不是做生意的人,凭什么拿这利润呢?不是去帮黄秋云忙的吗?怎么就要了这钱呢?他觉得这二十元钱火炭一样烫,让他脸发烧心发慌,他心神不宁魂不守舍了。

与此同时,黄秋云也在家里自省。崔大哥白白帮了自己的忙,分文不取;他打的豆浆,他的成本,他全部的劳动,所有四十八元都应该是他的。自己脑子进水了吧,凭什么留下十八元钱?她也觉得这十八元钱火炭一样烫,让她脸发烧心发慌,她也心神不宁魂不守舍了。

第二天凌晨一见面,两人不约而同地各拿出二十元钱来,要塞给对方。钱一掏出来,擎在各自的手上,两人都楞了。黄秋云扑哧一笑,率先把钱揣进了自己兜里。崔守业也觉得不好意思再推让了,再推让就真的过火了。他也默默地把自己手中的钱收了起来。

客人陆续到来,两人忙得不可开交,也没有时间瞎寻思了。一气忙到快九点了,黄秋云准备的食物又全部售罄,崔守业的豆浆也几乎卖空了。

崔大哥,我昨天想了一天,我不能这样占便宜。今天你别推让了,你的豆浆钱一定要全部拿走。黄秋云几乎是用乞求的口气说。

崔守业说,我正想说说这个事情呢。我是来闹着玩的,又不是做生意的,如果不是见你忙不开,我一辈子也许都不会卖豆浆。除了我的本钱,我一分钱都不能要。

两人说着说着,又说僵了。黄秋云坐在餐桌这边,崔守业坐在对面,好象坐在谈判桌两边。但是,谈判一开始就陷于僵局,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,都不开口了。

良久,崔守业说,我坚决不做生意。这么的吧,你把所有工本费都给我,我算给你打工,所有开支和利润都是你的,你到月底给我开工资就行了。

黄秋云一想,这样也挺好的,连忙答应了。她开玩笑说,打工有打工的规矩。我先把规矩跟你说了,不许你报假帐,你买的黄豆、暖瓶、纸杯、吸管和白糖都要一五一十上帐,如果你报假帐,我到超市去问价格。以后买什么,凭超市小票报帐。

崔守业呵呵笑了,爽快地说,你以为大哥是冤大头啊?

崔守业凭回忆一点一滴把帐报了,黄秋云算清楚了,把该给的成本钱给了他。崔守业抽出三十元,递给黄秋云。这是昨天你给我的,我是不是该退还了?

黄秋云摇了摇头,收下了。大哥,真有你的。现在谁不爱占便宜?你这样的好人,世上难找啊。黄秋云感叹道。

崔守业做了个鬼脸,彼此彼此吧,你不也一样吗?

黄秋云的生意因为崔守业的加盟,一天天好起来。好是好了些,那是和她自己以前比,和旁边的摊位比,还是经营品种少,比不过别人。

崔守业建议,咱们也增加花色品种,扩大竞争力。

黄秋云不同意,她的理由是,人家什么岁数,咱俩什么岁数?我看算了吧,现在已经不错了,见好就收吧。

崔守业固执地说,我老崔这辈子就这样,眼里从不揉砂子,争强好胜惯了,一不做,二不休。要做,就做最好。

你打算怎么做?黄秋云好奇地问。

崔守业兴致勃勃地说,我会做米酒,比这街上卖的米酒味道正宗多了。我可以增加一样米酒蛋花汤,或者米酒汤圆。你手艺那么好,随便增加一样就可以。

黄秋云沉吟着,我增加什么好呢?

依我看啊,你就做馅饼和锅贴,两个品种,一样的馅儿,一样的面,举手之劳,根本不费事的。增加一个炉子一口锅而已。豆浆和甜酒一盛就得,我有空就帮你煎馅饼和锅贴,你只负责包就行了。崔守业想出了好点子。

要不试试?黄秋云仍在犹疑。

试试吧,一定没问题的。崔守业帮老板下决心。

黄秋云的生意火了,整个小区很多人都夸她的早点干净好吃又便宜,每天几乎都有人排队来买。崔守业和女儿、女婿、外孙都说了,让他们有空去品尝。他们跑过来,看见忙碌着的精神矍铄的老头,冲他直竖大拇指。

3

有天忙罢了,黄秋云收拾摊位,崔守业插不上手,小声哼唱起来:我在仰望,月亮之上,有多少梦想在自由地飞翔;昨天遗忘,风干了忧伤,我要和你重逢在那苍茫的路上……崔守业的嗓音甜美沧桑,虽然没有原唱那么激情飞扬,声动寰宇,但也是悠扬婉转,余音绕梁,自是别有一番韵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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